黄金时代 笔记

我是那样凶恶 ,因为我不说话 。

真实就是无法醒来 。

她这样做是为了伟大友谊 ,伟大友谊是一种诺言 。守信肯定不是罪孽 。

凡人都要死 。皇帝是人 ,皇帝万岁 。还有 :人都要死 ,皇帝是人 ,皇帝也会死 。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 ,你看他还有救吗 ?很明显 ,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 ,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 ,一个来自存在本身 ,于是乎对每一个问题同时存在两个答案 。这就叫虚伪 ,我那篇论文题目就叫 《虚伪论 》 。所谓虚伪 ,打个比方来说 ,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 。无论遇到任何问题 ,必须做出判断 :事关功利或者逻辑 ,然后就把开关拨动 。扳到功利一边 ,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 ,扳到逻辑一边 ,咱就从大前题 、小前题 ,得到必死的结论 。由于这一重负担 ,虚伪的人显得迟钝 ,有时候弄不利索 ,还要犯大错误 。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 :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 。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 ,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 :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 ,并且认为 ,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 。也不知道为什么 ,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也不叫我动心 。我想的是退化而返璞归真 。

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 ,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 。在我看来 ,人都是为了要表演 ,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。

忽然之间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 ,前所未有 :我要爱 ,要生活 ,把眼前的一世当作一百世一样 。

我虽然很会撒谎 ,可是不会骗老婆 。和某些人只说实话 ,和某些人只说假话 ,这是我的原则 。

真他妈的倒霉 ,我又坐下 ,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 :人之不肖如鼠也 !这是他老人家当仓库保管员时的感慨 。他是说 ,有两种耗子 。粮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 ,官仓几年不开一次 ,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 ,闲下来饮酒赋诗 ,好不快活 。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 ,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 ,真是惨不忍睹 。于是他就说 :人和他妈的耗子一样 。混得好就是仓房鼠 ,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 。这话讲得有勇气 !

如果我要死 ,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 。我希望他们把我五花大绑 ,拴在铁战车上游街示众 。当他们把我拖上断头台时 ,那些我选中的刽子手 ——面目娟秀的女孩 ,身穿紧绷绷的黑皮衣裙 ,就一齐向我拥来 ,献上花环和香吻 。她们仔仔细细地把我捆在断头桩上 ,绕着台子走来走去 ,用钢刀棍儿把皮带上挂的牛耳尖刀一把把钢得飞快 ,只等炮声一响 ,她们走上前来 ,随着媚眼送上尖刀 ,我就在万众欢呼声中直升天国 。

我还知道很多更悲惨的事 ——在我看来 ,人生最大的悲哀 ,在于受愚弄 。

我爬炉筒时 ,大概是九岁到十一二岁 。到了四十岁上 ,我发现后来我干任何事情都没有了那股百折不挠的决心 ;而且我后来干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样愚不可及 。爬炉筒子没有一点好处 ,只能带来刻骨铭心的痛苦 ,但我还是要爬 。这大概是说明你干的事越傻 ,决心就会越大吧 。这也说明我喜欢自己愚弄自己 ,却不喜欢被别人愚弄 。

在革命时期 ,总有人在戏弄人 ,有人在遭人戏弄 。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 ,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 、湿淋淋的惨笑 ,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 。

人活在世界上 ,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 。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 。

后来我到学校图书馆特殊收藏部找了几本书看了看 ,搞明白什么是 S ,什么是 M ,再碰到那个丫头时就告诉她说 :我有点 S ,也有点 M 。我像一切生在革命时期的人一样 ,有一半是虐待狂 ,还有一半是受虐狂 ,全看碰见的是谁 。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 ,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一样 。乍到美国时净犯这种错误 ,到加油站问哪儿有打气 ( a i r ) ,却问成了哪儿有屁股 ( a s s ) 。但那一回却不是 。我说的是由衷之言 。

吃棉花屙线屎 。

现在我认为 ,人在无端微笑时 ,不是百无聊赖 ,就是痛苦难当 。

她简直又累赘 ,又讨厌 ,十分可恨 。但是后来我很爱她 。这说明可恨和可爱原本就分不清 。